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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晓风秋色 于 2019-1-4 09:29 编辑
甜甜的茅子草
吴贺芝
隔壁根儿比我大三岁。我刚记事时常扒着秫秸篱笆,看后脑勺留着“狗饶”(小辫)的根儿,牵着小花狗,在院里上蹿下跳。根儿爸见我在界墙边偷看,捏捏我的小鼻子,抬腿迈过界墙,把我抱到他家院里。我和根儿常玩“过家家”的游戏。那时,根儿倒背着手,把秫秸秆尖当香烟抽。他从家里拿块红布裹上砖头,让我做孩子妈。我盘腿坐在地上,唱着摇篮曲哄孩子睡觉。
春天,根儿带着我去地里挖茅草甜甜。到了地里,甩掉棉服,把铁锹插入喧腾的地。不一会,烟尘飞舞,根儿那撮“狗饶”上粘满草沫子,脸上衣服上沾满尘土。挖得差不多时,根儿喊我们过来。我们划拉着白根附近的虚土,拽出细长的甜甜根。由于用力,根儿裤缝断线,露出了棉花套子。为了遮羞,坐在地上倒鞋子里的土。我们避开目光,搓掉茅草根上的土,放进嘴里嚼着,品尝原味的甜甜。
没过多久,茅芽结出尖尖的芽孢叫茅茅杖。根儿带我们去采,累了坐在地上,剥去嫩皮,露出嫩心,放进嘴里嚼。不一会舌头牙齿染成绿色,我伸着舌头,对根儿做鬼脸。根儿一伸脖儿,用舌尖舔我的脸。我摸着脸蛋上的甜汁,抓起土块砸他。根在田野上跑着唱歌谣:“茅茅杖烧热炕,老娘子烧着老爷子唱。老爷子说是他拾的柴,老娘子说是她烧的炕。老爷子抄起掏火耙,老娘子拿起擀面杖,俩人吵到大天亮,谁也没睡到热炕……”
我十岁那年春天,根儿撇下我和玩伴,去挖茅子草甜甜。我在秫秸篱笆旁喊他,根儿妈软软糯糯地告诉我,根儿走了。中午,我和伙伴躺在沙地上看流云。这时,公墓西边有人头攒动。我揉了揉眼睛,难道是鬼影儿在晃动。老话说人死如灯灭,我攥攥拳头,想看个究竟。我和伙伴绕过坟茔,看到根儿在挖茅子草甜甜,他六姐蹲着往扁篮子里放甜甜。根儿直起腰,用沾满泥土的手摩挲着锹把。我走过去,拿起甜甜分给伙伴:今个咱吃不了兜着走。根儿把铁锹扔出老远,一伸手,拽住我的小辫:把甜甜放下,不然老子掐死你。以前和根儿打架,总採他的狗饶,没想到根儿来了个冷不防。根儿六姐掐住根的腮帮子喊放手。根儿揉着腮帮子,气得用脚尖踢土……那天晚上,妈告诉我:邻居婶子生根儿时属于高龄产妇,生下孩子就下地干活,没好好坐月子,落下了病根儿。根儿挖草根给婶子煮水喝。茅子草根煮水利尿,治疗水肿。根儿家断粮,根儿妈的身子出现了浮肿。
过了些日子,根儿家门口停着一辆卡车。从车上跳下一位穿旧军装的叔叔,手里领着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。那小姑娘脸色红润,大眼睛,下巴上的小痦子像一只小蝌蚪,在我眼前抖动。叔叔对根儿爸说:东西都收拾好了吧?根儿爸点头,拿出一包发皱的纸烟,抽出一根递给叔叔,划着火柴给叔叔点烟。
根儿家院里站满了村里的男人。他们谁也不讲话,一人一杆旱烟袋,抽得院子上空烟雾弥漫。婶子大妈拿来了鸡蛋花生,塞进根儿斜背的书包里。男人们见根儿爸和司机唠嗑,把家具被褥搬上车。根儿和几个姐姐扶着车沿上车。根儿妈脸色蜡黄,围着蓝头巾,被姐妹们簇拥着上了驾驶室。
车子缓慢地驶出街巷,孩子的哭声,大人的唏嘘声连成一片。根儿低头,揉搓着衣角流泪。小女孩踮起脚尖,用衣袖给根儿擦眼泪。车子驶过茅子草地,根儿死死地盯着我们玩过的地方。这时,一阵风吹过,茅子草吐出花穗,洋洋洒洒,沾满地垄沟渠。跳跃的小花像火焰,点亮了整个草地。司机叔叔按响喇叭向村庄告别。父老乡亲,手搭凉棚,望着车子消失在公路上……
自那年后我对茅子草有了另一种情感,每年春天我都会躺在这片土地上想根儿。
原来,开卡车的男人是根儿爸的战友汪有富。在一次战斗中根儿爸救过他的命。汪有富得知根儿家断粮,体弱多病的根儿妈靠煮茅子草根维系生命。汪有富写信,说他生活的地方有山有水﹑有果树﹑有蘑菇木耳,能吃能换钱。
那年,经过茅子草地,看到村里人正在打墓。过了一会,一辆灵车从西边公路上缓缓驶进村子。灵车上没有唢呐,没有哭声,静静地围着村子转了一圈。灵车开进墓地,从灵车上跳下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,抱着遗像,下巴上的痦子很扎眼。这时,乡亲们拿着纸钱,不知是谁请来了鼓乐班子,吹着唢呐。人群中我妈喊着邻居叔叔的名字。我无数次编排和叔叔相见的场景,唯独没想到这样相见。抱着骨灰盒的根儿望着我,流着眼泪。纸钱如同纷飞的蝴蝶,乡亲们你一锹,我一锹,用新土筑起尖尖的坟头。
叔叔五七的时候,我来到坟上烧五七纸。烧完纸,我和根儿坐在草地上。根儿折下草叶吹着儿时的曲子。望着根儿脸上细小的皱纹,我潸然泪下。根儿突然对我说:我想回到童年。我说:你回来吧,改革开放后,乡亲们瓜果蔬菜啥都种,农闲时倒腾小买卖,出去打工,日子可红火了。根儿沉思片刻:我们家揭不开锅的时候,爸的战友接走了我们,治好了我妈的病。我长大后娶了人家闺女,我要给岳父岳母养老送终。刚到岳父家的时候,岳父把积攒的粮食拿出来,供我们九口人吃。如今交通发达,我自己有车,我会经常回来。
又过来一年,村西的茅子草地被人挖了一条路。我看到沿路堆着好多石子水泥,乡亲们沿街沿路平整土路。在一堆沙子跟前穿蓝色工装的根,带着胶皮手套,拿着皮尺,和乡亲们争论得面红耳赤。乡亲们说根儿给村里修马路,他们要出义务工。根儿说乡亲们出去打工,一天收入一百块,按市场价,一天给乡亲们一百块钱。这时,乡亲们三五成群地聚到公路上干活,谁也不搭理他。根儿见我回来了,跑过来和我握手。他说修通到县城的公路,把老家的大米运到他生活的地,要把山里的水果运到老家。
没过几年,根儿联合山里的弟兄在老家镇上开了货站。把上山的蘑菇木耳运往家乡,把家乡的虾蟹运到山里。
今年正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。春天,县文联组织作家到老家采风。我行至村西,看到根儿在挖茅子草根。我跳下车喊道:你们那里没有茅子草根。根儿笑嘻嘻地回答:我要把家乡的茅子草根种植在第二故乡。根儿拿出手机让我扫码,说他成立了一个微信群“茅草部落”,群里都是两个故乡的玩伴。他的微信名字叫:甜甜的茅子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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